这张照片里的池塘,是我小时候的“澡堂子”。
炎炎盛夏,每天农活之后不知道要出几身粘汗,晚上从村子里过来”泡澡“,因为家里没有淋浴的条件。也只有往身上裹一裹这水塘的清凉,半夜才能安睡。
岁月经年,这个露天浴场一直都在。村里的生活条件翻天覆地,不会有人再来这里洗澡,小池塘很平静,就像它周围那些空置的漂亮小楼。
小楼里的家庭,大多数都外出打工了。这让春耕农忙的时节,显的不如以前那样热火朝天,似乎也少了一些当初力争口粮的压迫感。
赤着脚,头戴草帽弯着腰,在又深又滑的泥泞里一步一退插秧育苗的场面慢慢消散了,那却是我最为刻骨的记忆。
说起水稻插秧,我最终也没有修炼成高手。以前都是跟在父亲后面,为了秧苗能排成一条直线。每天早上五六点钟,两只脚踩进厚厚的泥塘,再出来时,已然夜幕低垂。
十几个小时弯腰驼背,披星戴月回来,一家人围着一盘菜和辣椒,吃上几碗白饭。想想这是手里的秧苗培育出来的米饭,自然越嚼越香。
在外闯荡二十余载,今天再回来插秧,我的腰最多支撑半个小时。每天和璞玉为伴,“一碗米饭两脚泥”的时光渐行渐远,直至在朋友处读到一首妙诗。
手捏青苗种福田,
低头便见水中天。
六根清净方成稻,
后退原来是向前。
相传唐朝布袋和尚所作。读罢醍醐灌顶不为过,也让我所有关于田间地垄的记忆涌上心头。
说来惭愧,我去上海闯荡算是一种“逃离”。因为难以忍受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塘里讨生活,彼时还是个青苗小孩,深深觉得这无疑是全世界最苦的差事。
出了门才发现,外面的世界比插下一亩秧苗更加不易。
每次回老家在地头兜兜转转,眼前不再是苦事,脚下望去是一片片福田。庆幸泥泞的岁月塑造着不屈,也感怀一颗青苗幻化成稻花。
我相信没有谁一出生就是饱满的稻穗,想来都是秧苗一枚,自己更加不例外。幸运的是我生长在玉雕这一方沃土之中。
“手捏青苗种福田”,我为青苗,还有那一双贵人相帮的手,把我栽培进优沃的美玉之地,施肥灌溉,才有一路成长。
我总说感恩,因为即使世间有无数的好苗子,也需要有力的双手加以培植。吃透养料,浸透泥土,才能真正的稻花香里说丰年。
青秧的破土茁壮,都希望迎来稻谷的结实饱满。真正优质的稻子绝不是指向天空肆意生长,而是成熟之后的厚重深邃,人生如是。
“低头便见水中天”,成长往往并不意味着成功,谦虚谨慎的低头做事,脚踏实地的垂腰躬耕,总能看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。即便有幸功成名就,也不必虚浮的望天,看那沉甸的稻穗,天空就映照在根底的泥浆。
插秧,有点像玉雕技艺里的出胚,是基本功。胚形出的不好,后面的细工效果就会受影响,水稻同理。
“六根清静方成稻”,稻亦是道。秧苗之道,左手一捧,右手摘出来六根为宜,插入泥土易于成活,长的也快,这是种地的科学。至于那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根清静的修身之道,无需赘言。
《回归》
设计 尚善堂玉雕艺术空间
雕刻 唐春峰
文字雕刻 姜丙雷
读罢这首《插秧诗》,让我久久无法平静。
这是我亲历过的生活,相信也是身边很多成功人士曾经体会的过往。有情怀,有忆苦,有思甜,即便有些朋友只是第一次猎奇,诗中字里行间的感悟与感动,也足以慰藉你我。
择块良玉,将这广种福田的一幕雕琢其上,成为了我的念想。
2018年的冬天,这块满皮的小玉牌就占据了我的脑海。
春耕之忙,插秧之像,水中有天地,黄牛卧田旁,祥云映远山,北燕两三行。
我与同样有着农耕生活经历的玉雕家唐春峰一拍即合,从深冬到来年春忙,一厘一毫的反复雕琢。
期间的探讨与修改,让唐春峰坦言压力很大。确实,这块玉牌的设计雕刻,真的就是重新经历了一番插秧育苗的过程。
我想这是一种回归。
做玉雕这么多年,各种各样的作品,各式各类的题材,能打动自己的并不多。好的设计永远都是离思索近一点,离初心近一点,离生活近一点。
在这个急于求成,以疯狂变现为目标的岁月,玉雕也在经历一个奇特的过程。创意,设计,雕工,玉料等等核心美学,仿佛都不如“出货”这两个字更具诱惑力。
挤破脑袋,喋血一般,只为拿玉换金,或者说以玉换纸。我觉的这不是玉雕艺术最初以及未来的模样。
低下头,沉下心,水中有天,璞玉之中有更为广阔的宇宙。
可以选择急切的跟风突进,也可以选择清净、从容、科学的栽种青苗,直至成稻。回归到最真实质朴,最接地气的生活中。这世上很多事,诚如诗中那句“后退原来是向前”。
我选择回归,以不辜负曾为青苗的自己,以及把秧苗种至福田的一双双贵手。
前阵子看新闻,郭晶晶和霍启刚带着孩子回老家种水稻,这样的教育方式我特别赞同,无论我们行至何处,都不要忘了来路。
多说几句。
我生于农村,长于农村,也是田间地头的水木年华给了我很多启迪。有时候累了烦了,所谓旅游放空我实在没什么情绪。
回归家乡,面朝稻谷,春暖花开。
家门口这株大树,屹立了很久。险些被村里砍掉,我将它保留了下来,农民是艰辛的,干农活累了可以有个遮阳避雨的树荫。
在村子里,都会看到很多家大兴土木盖新房,却逃不开老幼留守的空荡荡。我很幸运,家中二老有亲朋照顾陪伴,让我没有后顾之忧。
我们出来打拼的每一个人,想必目标一致:家庭和悦,父母安好。
真心希望,福田广袤的村庄,不只有农业机械的轰鸣,不只有砌墙修瓦的空凿,还有人声鼎沸,乐享天伦的田园牧歌。
在村子的角落里,放着一台制造于1988年的脱谷机,上面有四个字依旧清晰可见,想来这也是我们洗干净泥腿,拔掉吸血的蚂蝗,望着绿油油的稻田,心中最大的夙愿:
颗粒归仓。